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调情有时是爱情的先遣部队,有时不是

2016-05-21 闫红 大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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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爱玲在《我看苏青》一文里说,苏青是高等调情的最好的对象。“调情”两个字,来得刺眼,像是讽刺,调情的最好对象,很容易让人想起声色场所里衣着暴露的妖冶女郎,一脸潋滟的笑,招来浮花浪蕊无数,彼此交换着不走心的暗示,或是无处着落的许诺。一个女人被人目为调情的最好对象,多半是说她比较轻浮或是无知吧,不值得人交付真心。


但张爱玲著文,押的都是险韵,加上“高等”二字,这调情的性质便有不同。这种调情不只是言辞上的你来我往,低等调情,彼此都知道是假的,趣味也就大打折扣。

高等调情,要似有一些真心在里面,张爱玲写这个最拿手,《倾城之恋》与《白玫瑰与红玫瑰》的前半部分,以及《殷宝滟送花楼会》的整体,都是高等调情,看上去是过了心,动了情的,突然间峰回路转,让人有一脚踏空的错愕。

《白玫瑰与红玫瑰》里,佟振保曾为王娇蕊流过泪,有那么一个片刻,“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,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,几乎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”,似乎这感情已臻化境,但看到后来,我们才知道,佟振保的心,有如庭院深深,即便是王娇蕊,有一半她能到,还有一半她到不了。这一场闹中取静的情事,到终了,仍是一场高级调情。


▲ 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剧照


似乎很少有作家对“高等调情”这件事,像张爱玲这么敏感,它处于调情与爱情之间,既非浮浪公子的逢场作戏,也非古典爱情中的忠贞不渝,它是处于巨大的不安全感不确定感的人们,给自己的一个缓冲,在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的试探中,确定自己的落脚点。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里的佟振保选择了割舍,《倾城之恋》里,高级调情却皆大欢喜地,转化成了爱情。

《倾城之恋》里的范柳原,堪称调情高手,他循序渐进,先从最低级的开始,“柳原倚着窗台,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,挡住了她的视线,只管望着她笑。”当白流苏说:“我什么都不会,我是顶无用的人。”范柳原笑道:“无用的女人是最厉害的女人。”

这种话,还像是欢场里的随口道来,在浅水湾饭店旁边,范柳原的另一段表白,才更有杀伤力:“有一天,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,什么都完了——烧完了、炸完了、坍完了,也许还剩下这堵墙。流苏,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……流苏,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,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。”

妈呀,幸亏白流苏没有太多文化,这是她的防火墙,要是碰上我等文学女青年,岂不是马上三魂去了五魄?而他接下来又固执地、哀恳地说:“我要你懂得我!”这种对于女文青最有效的大杀招,在白流苏身上却不怎么见效,她嘴里说着“我懂得我懂得”。心里却想着自己在月光下的脸一定很美吧,她应承他的话,不过是希望他能娶她,得到一张长期饭票。范柳原也不是吃素的,见她如此,马上换了一副声调,与她说笑起来。

高等调情的本质,如张爱玲在《我看苏青》里所言,是保持距离感,细细密密的情话,不过是为了在打动对方的同时,运动一下自己的心脏,仿佛不忘初心,仿佛还没有被时间与世故风化,即使这调情里带有些悲伤的意味,也是一种精神享受。比如《倾城之恋》里最经典的桥段,范柳原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月亮给白流苏打电话。

他对她说:“我爱你。”跟她讲《诗经》里的句子,死生契阔,与子相悦,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他说:“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,生与死与离别,都是大事,不由我们支配的,比起外界的力量,我们人是多么小,多么小!可是我们偏要说:‘我永远和你在一起,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’。——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。”

这是无数女文青再三品咏的名句,但没文化的白流苏却立即看到问题关键:你不就是不愿意娶我吗?用得着绕这么大一弯子?——我们不能说,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,但单身者不以在一起为目的的瞎抒情就是调情。虽然范柳原有情可原,他是因为怀疑白流苏并不真的爱自己,才留下余地,可是,因了对方的距离,自己也留出距离,这种审慎,与真正的爱情无关。

还好战争终结了这场看上去让人绝望的调情,兵荒马乱抽取了调情的闲情逸致,他俩只好相爱了。月亮的力量终究不如战争强大,但是,有几人能有白流苏这般幸运?有一场战争,为了她的爱情从天而降?

于是我们常常会看到这样的问题:他都那么说了,这难道不是爱情?他都为我做了什么什么,这难道不是爱情?他看上去那么诚恳真挚,这难道不是爱情?他为我受过伤落过泪,这难道不是爱情?

哦,如此种种,可能都不是爱情。甚至于最擅长描写高级调情的张爱玲,有时候,也会分不清调情与爱情。比如她与胡兰成的初识,就是从调情而起,胡兰成对她说:“你这么高,怎么可以。”言下之意是,你这么高,和我怎么可以。这种调情,若是出自不喜欢的人,会觉得被冒犯,若是本来就心中有意,会觉得是轻微的试探。

然后他们相爱了,胡兰成爱恋她,关于她的一切,都觉得好,张爱玲则向他呈出自己整个世界,即使后来两人分离,张爱玲也曾千里寻夫,为之憔悴神伤。但是,《小团圆》里有一句话,点出两人之间,也不过是一场高级调情,当九莉告诉邵之雍,她因为他别有所恋而痛苦时,邵之雍并不为所动,只是等她说下去,九莉瞬间领悟:“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,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。”


▲ 《她从海上来》剧照


这才是真正的距离,张爱玲所以为的爱情,在胡兰成那里,不过是又一场高级调情,即便他俩已有婚书,那婚书只有一张,做不得数,况且胡兰成曾说,他是爱女人尊重女人的,具体表现为,他看到每一个女人,不管高低贵贱,都可以想象自己娶她们为妻。

分辨高级调情与爱情足够令人烦恼,把高级调情转化为爱情,则更是很多女人痛苦的根源。《红楼梦》里,贾宝玉对林黛玉说:“我就是‘多愁多病身’,你就是那‘倾国倾城貌’。”简直像是在表白了,但林黛玉马上就怒了,觉得自己被轻薄了,要告诉舅舅去。而《诗经》里有一首《终风》这样写道:“终风且暴,顾我则笑。谑浪笑敖,中心是悼。”这男的看上去态度挺好的,会说会笑的,女子却悲伤起来,爱情是严肃的,他如此欢乐,看上去像调情更多一点。

爱情和调情有什么差别呢?爱情是个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,把平凡变伟大,把瞬间变永恒,当它作为一道光芒照在你身上时,你会觉得你渺小的人生从此也与众不同;调情则是把你独一无二的自我,打入芸芸众生中,你跟她们没什么区别,他对你跟对她们,也没什么区别。

不过,说了这么多,也不必对调情过于否定。你不能指望一个陌生人瞬间就对你有伟大的爱情,调情有时是爱情的先遣部队,是不知所措者的权宜之计,它试探,前进,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,直至从量变到质变。但是,有些调情就别做这种指望了,它以调情始,以调情终,桥归桥,路归路,泾渭分明,井水不犯河水。这成了很多男人与女人之间最大的分歧,不幸的是,即使到了这个年代,依旧常常是男人是调情爱好者,女人却想沙里淘金地找到爱情。

王娇蕊便是一例,她倾己所有,只换得一场绝情的驱逐。被张爱玲盛赞为“高等调情的最好对象”的苏青也非内中高手,她和胡兰成一场云雨之后,开始责怪他“不负责任”。张爱玲也说:“可是她太认真了,她不能轻松,也许她自以为轻松,可是她马上又会怪人家不负责。”听上去张爱玲对苏青和胡兰成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,她也许以为自己和胡兰成之间是爱情吧,拥有爱情的人,居高临下看别人的调情。

可惜天道好还,这世上本来调情就多于爱情,身处文化圈,更别奢望自己是个意外,不过,人世如此寂寞,有那么一段调情,也算填补了寂寞青春。人生本来就是这样一言难尽,只能体验,无法总结,是耶非耶,俱在一念之间,总之,你高兴就好。


作者:闫红
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,著有《误读红楼》等作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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